在艾尔维拉还是小女孩时,也曾幻想过站在云端俯瞰大地,星辰之下的白杉森林一定美极了;在她第一次从画册中见到巍峨壮丽的塔后,便暗暗下定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抵达这人世间最高的地方,一睹世界的真貌。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她达成了童年的愿望,尽管是以囚徒的身份。
浮云散尽,蔚蓝色的天空在艾尔维拉蔚蓝色的瞳仁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尽管只有一窗大小。
位于塔尖的女帝寝宫占地并不大,一个百人大浴池就已经占据了三分之二的面积,剩下的空间只能摆放一些简单的家具。
玄武岩材质的僧帽穹顶上开着几个形状诡异的天窗,可以透入一点阳光。
可怜的女骑士,在河蚌一样的水牢中度过了太长的时间,以至于对时间和空间都失去了适当的比例感;此时此刻,就算将整个宇宙的全部质量全都压迫在她的身上,也不会让她产生比针刺阴蒂更大的反应。
那轻巧的、纯银打造的细针,在蜡烛上炙烤片刻后,再点在艾尔维拉未经人事的处女阴蒂上,不需要刺出血来,就能让女骑士为之疯狂——久居暗室,骤见强光,唯气绝耳。
艾尔维拉痛苦地甩动着头发,竭力让自己离那些可怕的噩梦远远的。
世人用光明形容女帝的统治,虽稍有谄媚的成分,却也极为恰当地描述了她无所不在的监控。
全视水晶的发明,使得塔内的所有角落都处在女帝的即时监控之下,一切潜在的反对女帝统治的密谋都无处遁形。
有趣的是,奥廖娜对于光照有着近乎病态的执着,以至于高高的塔内到处都是昼夜不熄的巨型烛台,将深入地下的半截塔身也照得内外俱明——既然,塔顶的白色火焰是靠焚烧人矿维持,那么这些蜡烛的原材料是如何熬制的,恐怕也就不言自明了。
“光明是众生的开始,也是万物的终结。” 奥廖娜高举双臂,做出环抱太阳的狂热崇拜姿势,“朕来到人间,就是为了把这朴素的福音传遍大地,让最为愚蠢狂妄的个体都能得救!”
奥廖娜到底能让多少人得救,我们不得而知;反正,身陷塔中的基尔是暂时不想得救了。
现在,身心疲惫的黑杉城领主恨死了这些形如阳具的大烛台,不仅是因为自己在强光下更容易暴露,更是因为这些蜡烛自身的熔点奇高、若不慎被蜡油滴到就会全身起火。
他躲在两根烛台之间的空隙中,看着一队又一队的女侍牵着奴隶从烛台下经过、却对如此巨大的风险视若无睹,基尔不仅心生困惑:为什么她们一点都不怕,难道这些黑皮恶魔都是防火材料制成的么?
片刻之间,一滴皮球大小的蜡油呼啸着从烛台上滴下去,正好砸中了一个奴隶赤裸的后背。
“呼——差点就被滴到了。” 拴着奴隶的女侍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漠然看着受害者辗转呻吟。
可怜的少男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化作了一团火球,竭力挣扎却无法挣脱拴在脖子上的狗绳;直到大火吞没了他的身体,将他的残躯彻底化成一块焦炭,狗绳表面都没有丝毫损毁的迹象。
而拴着奴隶的女侍全程冷眼旁观,丝毫不担心自己,火焰似乎在有意识的规避着她,根本无法逼近她周遭的空气——那层黑糊糊的胶皮制服,似乎有着让火焰恐惧的能力。
“可惜了,上好的人矿就这么被浪费在了台阶上。” 全程目睹了少男惨死的女帝面露惋惜之色,用手指轻敲着全视水晶光滑的表面,“看来,我应该增加一条法律:凡是导致自己配下的奴隶无故死亡的女侍,都不得在塔内继续任职,三代之内不得参加侍从选拔,不得出入国境。”
目睹了全过程的艾尔维拉,对女帝只有深深的憎恶。
原来她只是觉得,女帝只是荒淫无道、滥用公权力以满足私欲,现在看来她不但草菅人命,甚至纵容下属虐杀奴隶,对生者全无怜悯。
一想到如此残暴的统治者居然得到了那么多人的衷心拥戴,清冷的骑士只觉得一阵阵恶心。
“哟?这就心疼啦?” 女帝饶有兴致地看着艾尔维拉,脸上满是嘲弄的意味,“烫死一个了阉割过的奴隶,你就觉得朕残忍无道;而你自己在北域杀人如麻、在一天之内让近百口家破人亡、被杀者还是世代效忠黑杉氏的老臣,如此残忍的你,可曾感到过一丝愧疚呢?”
艾尔维拉摇了摇头,对这种混淆是非的无力指控不屑一顾,甚至不想一口啐在她的脸上。
“我在平叛之时多有杀戮,实非所愿 。倘若那些叛乱者愿意放下武器、离开黑杉城,我也不会痛下杀手。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残害无辜的异族少年、哪怕他们在长大后会成为我的敌人;我更不会以虐杀为乐,对着他人悲惨的结局拍手称快。”
“悲惨?你了解过真正的悲惨么?” 女帝的脸上依然挂着狡黠的笑容,语气却变得寒意逼人,“你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熟悉的人文环境,作为年少成名的英雌受到众人敬仰,从不需要忧虑若干年后突然降临的死亡,甚至不必思考目所能及的范围之外的东西——这么说吧,在自己的认知体系崩塌前死去,实在是一种不可奢求的幸福——哪怕死法并不那么舒服,也好过在自我认知的迷途中痛苦徘徊、被超出自己认识的巨大存在逼到精神错乱,永远不得解脱。”
显然,艾尔维拉不知道女帝到底在说什么,只当她是在用高级话术进行诡辩。
然而,强大的人从来不会撒谎,也只有弱者才需要不断地诡辩。
短暂的发泄过后,奥廖娜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好在这并不影响她悲惨的处境——已经够惨了,再怎样也不会更惨了。
“真可笑,我怎么会希望你会理解……你又怎么可能理解呢?”
作为宇宙中所有已知文明的共主,因为飞行器故障被困在这小小的蛮荒星球上艰难度日,不得不将心爱的座驾改造成临时行宫,已经是弥足悲惨了;为了让这些科技水平刚到中世纪早期的原住民理解各种黑科技、而不得不编出一系列弱智神话,陪着几代人玩古典民主的角色扮演,用自己在落地后的第一年胡诌出来的法律管理一百年后法制意识觉醒的刁民、甚至引发了严重的宪法危机,更是惨不可言——天天扮演动物园园长的角色,换了旁人估计早就自杀了。
更何况,这个边缘星球上人种极为单一、根本没有符合河洛人长相的原住民族,除了虚构一个名为丝族的古代文明、将一堆浮雕经卷春宫图悄悄埋入地下再大张旗鼓地挖出来,至高至善的外来统治者根本编不出一点文明的延续性。
每天画着极为夸张的浓妆、顶着一张五官极为立体的假脸见人,更是情非得已——谁还记得,她本来的名字是苏玖,是黑发黑瞳的河洛人?
在意识到自己的座驾再也修不好之后,苏玖近乎认命地点燃了碳基材料构成的雷达罩,这才有了塔尖那昼夜不息的冲天火焰。
回家的希望破灭之后,除了不停地找乐子,深陷异域的苏玖再没有什么理由能欺骗自己笑着活下去。
所以,她将自己打扮成了光芒万丈的奥廖娜,享受盲目痴愚的敬拜,并且尽可能地宣泄性欲——她无法预测自己的寿命还剩多少,只希望不要太长。
“罢了。残忍也好,仁慈也罢,只消百年就会被人们忘得干干净净,” 女帝无所谓地向后仰去,让自己舒服地沉浸在天鹅绒的织物中,“能留下的只会是一个又一个爱侣的故事、英雌的传说以及……永远公正的律法。啊,说到律法,亲爱的艾尔维拉,你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呢?”
即使是像宇宙共和国这般、以清廉和高效着称的法治国家,在立国之初也是允许比武审判的。
在纠纷的双方各执一词、不肯私了的情况下,治安官会发给双方开过刃的青铜短剑与葡萄酒桶改成的圆盾,允许双方在公众面前进行决斗、而在决斗中活下来的一方将会自动胜诉。
在都城率先废除了这条充满着蛮族部落色彩的法律之后,共和国内绝大部分区域也随之废止了比武审判;只有白熊山因为犯罪率太高,况且北地边民的文明程度尚不足以理解说着丝族语言的法学家们的条条框框,比武审判才不得不被保留了下来。
艾尔维拉在十六岁之后,由于父亲忙着将奴隶贸易做大做强、她在领内代行过几次治安官权力,主持过极为血腥的比武审判。
那时的艾尔维拉绝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站在被告席上,被要求用剑与鲜血证明自己无罪。
“嗯……这样如何,我娇嫩的纯白?” 女帝将半裸的美妙身躯横卧在软乎乎的卧榻之上,妩媚的异瞳中闪烁着同样灼热的欲望,“倘若,你能在比武审判中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就赦免你和你弟弟的一切罪行——当然了,如果你现在就反悔了、自愿与我云雨一番,也是来得及的。”
“我接受比武审判。”
“真爽快,符合我对你的一贯看法。” 看着猎物心急如焚地跳入陷阱,猎人却没有欣喜若狂,“等你休息好了,你可以去我的收藏室挑一件武器,倘若你能胜诉就送给你。”
“无所谓的,只有不要给我西海双手剑。否则我一定把你的头切下来。”
艾尔维拉一边活动着腕关节,一边用语言威胁着握有自己生杀大权的奥廖娜。
如同久经沙场的战马、一听到号角就会骄傲的仰起头来,面临审判的艾尔维拉迅速进入了热身状态,大腿上的肌肉立刻陷入紧张状态。
“别傻了,朕又不会亲自下场。” 宽仁的暴君对女骑士所发出的死亡威胁毫不在意,轻佻的眉眼之间甚至还有些赞许的意味,“朕从来不喜欢欺凌弱小,负责审判的自是与你实力相称之人。”
话音未落,房间深处的玄武石大门便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动。
艾尔维拉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从幽暗浓郁的数重阴影下诞生的一团烈火,粗重的军靴砸在大理石地面上,每一步都饱含着深重的压迫感。
即便是惯饮风雪的女骑士,初次面对这样强大的对手,还是会感到一丝丝不安。
帝国海军元帅,火焰般的瓦莲京娜。
赤红与纯白恰好占据了频谱的两端,这样和谐的对称,并非出自女帝的有意安排。
她的目的仅仅是全身心地征服清冷高傲的艾尔维拉、把她的作为骑士的尊严彻底粉碎,而再没有比瓦莲京娜更适合的人选来执行这种侮辱性极强的任务了。
怎么说呢,人不能被剥夺本来就没有过的东西,摧毁一个骑士的精神,比虐杀一万名奴隶更快乐——至少对女帝而言是这样的。
“任何背叛女帝的人,都无法逃过我的怒火。” 全副武装的红发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丝不挂的高原骑士,“无论你是多么的高贵或者卑贱、美丽或者丑恶,在我面前都只有一个结局。”
随着女帝一声令下,四个水泵同时开始运转,房间中央的百人大浴池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排水,露出的池底刚好可以作为一个简易角斗场。
艾尔维拉无心赞叹整个机械系统设计的精巧、或者塔内水循环系统的高度环保性,只是单纯地觉得,在泳池里决斗未免太过儿戏了。
作为对手的瓦莲京娜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一想到能在心爱的女帝面前狠狠地惩罚这个敢于拒绝女帝恩宠的小婊子,忠心耿耿的海军元帅就开始止不住的分泌爱液,连奶水都快要涨出来了。
这女人不是海军系统的么,现在眼看着池底都要没水了,她、她还能有什么作为?
艾尔维拉的疑惑不无道理。
显然,在瓦莲京娜带队凯旋的时候,艾尔维拉忙着在水牢深处练习换气,没有机会见到旱地行舟的壮举。
迟疑之间,极度亢奋的红发女人已经选好了决斗所需要的装备,开始有条不紊的补充体能了——哪怕是在苦寒之地,执法官也会在比武审判前为双方提供足量的鲜肉甚至少量的烧酒,不会出现空腹决斗的情况。
当然,女帝的慷慨远胜边境小城的领主,塔内提供专门补充体能的药剂,足以让刚刚得胜还朝的瓦莲京娜恢复体力。
“听说你在北域以一己之力打败了近百人,我真想见识见识你的力量呢。”
瓦莲京娜将药剂喝光后的空杯放回托盘里,大大咧咧地用皮手套揩抹唇角,“我的一生之中都在渴求着实力强大的对手,希望你等下不要让我失望。女帝允许你中途认输求饶,而我却是不允许的,明白么?”
“随便你,我倒是还没见过那位骑士会在战前喝一些来路不明的东西。”
艾尔维拉有条不紊地揉搓着隐隐作痛的肩胛,对面前的红发女人表示不屑一顾。
话虽如此,当看着赤身裸体的奴隶在面前跪爬着、背后的木制托盘里面是装满药剂的酒杯,艾尔维拉还陷入了迟疑,不知道该不该像瓦莲京娜那样,把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我亲爱的纯白,倘若我想谋害你的话,根本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不是么?”
女帝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在自己的右侧锁骨上来回挑逗着,显然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我明白。”
艾尔维拉不再犹豫,饮下杯中那份猩红色的药剂。
在冰凉黏滑的液体充满口腔的瞬间,她突然想到了以前的种种往事——即便是在水牢里备受折磨的时刻,她也不曾有过这样的闪回。
无论能不能活着离开塔,至少要再见到基尔,哪怕只有一次。
“昂方短剑。”
瓦莲京娜为自己挑选了一对极为轻盈的武器,状如韭叶的短剑看起来小巧可爱,却足以致命。
尽管她的祖辈世代使用大剑,但是瓦莲京娜在与海盗的多次缠斗中发现了短剑的优势,尤其是在晃动的船体上进行白刃战的时刻,连维持自己的重心都很困难,过于粗大到难以挥舞的武器只会让自己在风浪中陷入更大的困境。
“西海双手剑——我是说,我要的是我自己的佩剑。”
女帝暗笑这个女人不识货、看不起自己那些藏品,却也没有直接驳回艾尔维拉拿回自己武器的请求,当即命令下属将她进塔时收走的佩剑还给她。
当看着折磨过自己的两个黑皮少女朝着自己跪爬过来、战战兢兢地将佩剑举过头顶时,艾尔维拉的心中涌现出强烈的杀意。
趁现在大剑出鞘,要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杀死这两个黑皮、然后冲刺到女帝面前将其一剑斩首,对艾尔维拉而言并非难事,哪怕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毕竟,比这凶险百倍的场面她都见过了,黑杉城叛乱时她所面对的敌人要多得多。
只是,倘若在这里与女帝同归于尽的话,就—。
“想清楚,你弟弟还在等着你呢。失去姐姐指引的小野鹿,恐怕会在迷途之时无助哭泣吧。”
女帝显然看穿了她的心思,看着她将佩剑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两个黑皮如蒙大赦地跑开了。
基尔。她在人世间唯一的亲人。她永远放不下的牵挂。
艾尔维拉的童年十分不幸,即便她从不与外人提起,那些冰冷的记忆碎片野总是会在某个失眠的深夜将她划伤。
自从记事起,父亲对她的教育极其苛刻,在黑杉城的女孩子们还在学习纺织和刺绣的年纪,艾尔维拉已经要跟随父亲的军队出猎了,经常要用小小的肩膀背负一个成年人的装备,有时甚至要在齐膝厚的积雪中连续走上一天一夜。
接下来的日子则是无穷无尽的近身格斗训练,黑杉城的教师个个都是凶神恶煞,日常像揍一个成年男子一样揍她;可怜的女孩根本没工夫思考怎么才能打赢对手,从雨点般的拳击中活下来才是值得考虑的事情。
或许是天赋惊人、抑或是艾尔维拉真是白熊山民间传说中的圣女降世,在一场几乎危及生命的高烧之后,艾尔维拉近乎完美地掌握了高原氏族的那些极为复杂的格斗技巧。
从那以后,无论面对多么强壮的对手,艾尔维拉都可以轻易躲过对方的攻击、在短时间内压制对方的关节,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宣告胜利。
彼时高原第一骑士的名号尚未打响,但艾尔维拉已得到了父亲的认可——她是一名天生的骑士,将带领黑杉城战无不胜。
即便如此,艾尔维拉的青春期仍然是在苦闷中度过的。
比起性格冷酷、沉默寡言的父亲,癫狂到难以忍受的母亲往往会给艾尔维拉带来更大的痛苦。
记忆中那个满头白发的女人,从未离开过黑杉城的东部角楼,她把自己锁在小小的瞭望台上,一年四季穿着一件脏兮兮的修女袍,无时无刻不在哼唱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旋律。
对于艾尔维拉而言,每天给母亲送饭的时间,是一天当中最难熬的;
可怜的少女完全无法理解母亲的疯话,却要忍受她无端的指责。
“快过来,我的好女儿……走近一点,好好看着妈妈。是你……是你!把我害成现在这个样子!” 蓬头垢面的女人凄然笑着,一口残缺的牙齿显得格外狰狞,“好在,总有一天,你会落到和我一模一样的下场……一模一样……你逃不掉的,哈哈哈哈……你逃不掉,永远都逃不掉!”
这种情况下,艾尔维拉只能在母亲尖叫着朝自己扑来、试图将指甲插进自己胸口之前逃走,把她一个人留在角楼里大喊大叫、用指甲插砖缝直到十指鲜血淋漓、最后瘫倒在地泣不成声。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艾尔维拉在给母亲送早饭的时候,发现她被冻死在铺着草席的铁床上——直到死去的时候,她的神态才是宁静祥和的。
艾尔维拉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从衣物箱底的空心夹层中发现了一本血迹斑斑的日记,开头部分已被书虫啃掉了好几页。
显然,她才不想让丈夫发现这本日记,她也如愿达到了目的。
事实上,父亲对母亲的死亡表现得极为淡漠——在得到爱妻的死讯后,只是淡淡地说了声知道了,嘱咐艾尔维拉照顾尚在牙牙学语的基尔。
“找个时间把她烧了吧。还有,从今天起,由你负责照顾基尔的饮食起居。”
父亲的背影越来越远,这个男人甚至不愿意为自己的爱侣、两个孩子的母亲送行。
艾尔维拉始终无法理解,一个男人如何能对相伴终生的爱侣如此残酷、如此绝情——直到她读完了母亲的日记,从四岁到四十岁的漫长岁月,才明白这段痛苦的人生而母亲而言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坚持说是女儿毁了她,也明白了她所谓的逃不掉是什么意思。
无论母亲怎样对待自己,她都不该……不该度过这样悲惨的一生。
“今天下雪了。黑杉城很美。”
开头的笔迹歪歪扭扭的,看起来十分稚嫩,文字旁边还有一些意味不明的涂鸦。
“……乳母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我多了一个弟弟。我跟着她走进了妈妈的卧室,看到了弟弟。他的样子不好看,眼睛紧紧地闭着。我试着摸他的脸蛋,他哭了。”
“……今天很暖和,我带着弟弟去看了白熊山,看到了山顶上的杉树,据说那是我们家的守护神。弟弟摘下一片树叶来,交到我的手里,说他永远喜欢我。我想我也喜欢他。”
“……从马上摔下来,很痛,我想我的左腿大概是断了。弟弟一路背着我回家,从溪谷到黑杉城。我从来没有这么痛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安心过。他的侧脸真好看,完全不像小时候。”
“……我一点也不想结婚,不想和不喜欢的陌生人度过余生。可是……弟弟一直在求我,他告诉我他需要很多钱,很多很多……如果我愿意嫁给占据矿山的小领主,就可以帮他实现他的愿望。我知道,他想让黑杉家变得更加强大。我真想为他做点什么,他难过的时候我也在难过。”
读到这里,艾尔维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不听话的泪水噙满了眼眶。
“……弟弟的腰间挂满了人头——那些一天之前还有说有笑、与我寒暄的婚礼宾客,眼睛血红,挥动着西海双手剑,当着我的面,将我的未婚夫劈成了两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明白。血溅到我的裙摆上,我想我不认识这个残忍的男人。我好害怕。”
“血,到处都是血——我可怜的未婚夫,虽然我从未爱过他,但我也不愿看到他如此悲惨的下场。他并不是一个坏人,至少不应该像流浪狗一样蜷缩着死在祭坛的台阶之下。愿他安息。”
“他拿到了许多的钱,多到他可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数上一天一夜……他做到了,这是黑杉氏历代都做不到的,而我帮助他达成了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只是我好累,累到无法再爱上任何人。明天我就动身去修道院,这座令人恶心的城堡没有我的位置。愿他安好,我不想再见他了。”
“他怎么能这样做!我是他的姐姐!是他唯一的亲人!是抱着他长大的那个人!天哪!!!”
下一页被已经完全氧化的黑色血迹所玷污,看不清原来的字迹。
艾尔维拉止住眼泪,极为厌恶地翻过了这一页,努力阻止自己去想象那邪恶到令人窒息的画面——她从来都知道,父亲不是一个好男人,可她也从未想过他竟然会坏到这种程度。
可怜的母亲,命运对她的无情嘲弄尚未结束,而父亲接连不断的暴行已经将她的精神挤压变了形。
“他在我的怀里睡着了,嘴里不断地说着他会永远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爱我。”
“……真可悲 。我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不想苟活在世界上,就这么让我死去吧。”
“……真可笑。一个新生命,因罪恶而诞生的新生命,居然成了让我活下去的借口,让我在城垛前一跃而下的最后一秒产生了犹豫,然后懦弱地退了回来。我不会为她取名字,哪怕是我的骨肉,哪怕她和年轻时的我一样漂亮。我不想让它来到这个丑恶的世界上,我怕它会恨我。”
“好痛。比摔断了腿还要痛。全身的骨头都要断了。她在哭,我听到了她在用力地哭——她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她想要活下去!有一天,她会看到我未曾见过的世界,在高高的云顶上。”
艾尔维拉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打在泛黄的旧纸面上,仿佛是在抚慰母亲那张伤痕累累的脸。
这是她在母亲生前不曾做到的事情,她甚至不相信自己会在母亲死后与她和解。
她用手心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唇,不想让自己呜咽声被人听到。
心中的剧痛渐渐消散,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麻木了。
“我的女儿被夺走了。他为女儿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然后从我身边抢走了她——纯白,多么美好的名字,任谁也不会将她与罪恶的血脉联系起来吧。我的女儿注定会变成一个杀人机器,一个冷血的怪物,和他一样凶狠残暴。我好后悔,为什么没有在怀孕时自杀。”
“他说,他自己也瞧不起这种自欺欺人的把戏,深重的负罪感让他每一夜都要做噩梦。他对我说,倘若……倘若我能光明正大的做他合法的妻子,堂而皇之地接受所有人的祝福,他根本就不需要这么残忍的手段。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他的残忍、狡诈 、冷酷与专断,都是为了占有我。是我——是我把他变成现在了的样子。我?我不知道。”
“……我该相信他么?为什么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居然还会相信他的冲动?这个恶魔般的男人,每次依偎在我的怀里时,看起来都是那么地无辜,让人不忍怀疑……为什么?”
“事情再一次发生了,一切都是老样子。我希望这次是个男孩,至少,能少吃一些苦头。”
看起来,母亲并没有对基尔保有任何的期待,甚至没有寄托太多的同情或者怨恨……艾尔维拉艰难地读着母亲愈加狂乱的笔记,死死地攥着拳头,新近剪过的指甲快要刺进血肉了。
倘若,基尔是父亲的投影,那么自己的命运又将会如何……倘若和母亲一样软弱,逆来顺受地接受亲弟弟的残酷折磨,那么十年后被锁在角楼上的行尸走肉,就会是自己了……天哪,这样悲惨的想法像是一双无形的恶魔之手,紧紧地扼住了艾尔维拉的咽喉,绝望的窒息感让她快要失去面对弟弟的勇气了——尽管他现在还是那么小,样子还是那么可爱,可是谁知道他会变成一个怎样的男人呢?
“……医生告诉我活不过六个月了,如果愿意尝试一些奇怪的治疗,或许可以活得久一些……即便如此,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想我还是爱着他的,我快要死了,我不想再骗自己了。艾尔维拉,我不是一个好母亲,也没有机会可以补偿你了。对不起。”
日记的内容到此为止,艾尔维拉哭了整整一夜,然后将它烧成了灰烬。
命运将这本日记推到她的面前,为她揭示了残忍的真相,就是给了她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是的,从自己与基尔的关系姐弟入手,彻底改变本将会发生的一切悲剧——这恐怕是她唯一的机会,绝不容许有任何失误。
在轻轻埋葬了最后一滴思念母亲的少女眼泪之后,艾尔维拉默默下定决心,她要摆脱这一切——为了自己,也为了母亲冤屈的灵魂。
窗外的寒风刮了一夜,渴求母爱的小女孩在子夜死去。破晓之后,她只能是北域第一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