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悠予话不多,但总是带着笑,无论多傻的话题他都会配合。钟理跟他一路相处下来,只觉得如沐春风,告别以后都还有点晕乎乎的。
自己曾经那样向往跟他做朋友,现在对方变得更加高不可攀,却竟然有机会两人坐在一起,老友一般地轻松聊天。
钟理想着都觉得不可思议,隐隐地兴奋。
好像是以前不小心丢失的东西,现在终于又能把它捡回来了。
下次有机会再聚会不知是什么时候,钟理对此抱着遥遥无期的期待心情,却在第二天就接到杜悠予的电话。
“晚上有时间吗?”
电话那边男人温柔的声音让钟理一乐,看来他说的“有时间多聚聚”并不只是客套话。
“嘿,闲着呢。”
“那等下一起吃个饭吧。你在哪里上班,我过去接你。”
“啊…”钟理玩乐归玩乐,其实是准时回家吃晚饭的好男人来着,顿时觉得会对不起在家里独自等着的欧阳,“恐怕小闻已经做好晚饭了,等我问他一声啊。”
杜悠予“哦”地轻笑一声,真的耐心等钟理换了线去跟欧阳报备。
很快钟理就回来了:“嘿,没问题了。不好意思啊,让你等着,小闻一个人在家,连说个话的人没有,我是怕他闷坏了。”
杜悠予和气地笑:“没关系,你在乎朋友,这是应该的。”
一句体贴的话说得钟理心里暖呼呼。
杜悠予开车来接的时候,钟理刚做完修理的活,从车底灰头土脸地钻出来,见了杜悠予的车子停在车行门口,便过去隔着车窗做个手势,让杜悠予等他一下。
钟理狠狠洗了把脸,顺带用湿毛巾把短短的头发用力擦上几遍,再迅速换下套着的工作服和鞋子。
同样下班的同事也在旁边洗手上的油污,边跟他聊天:“这么着急,要干么去?”
“约了朋友吃饭,人家正等着呢。”
同事一脸的诡笑:“哇,开法拉利的朋友,你傍了个富婆啊?”
钟理哈哈笑,穿好鞋子站起身,揍了对方一下:“想哪去了,是个男的,以前同学。”
虽然身上大致已经干净了,坐进杜悠予的车里,还是不小心在门上按了个指印,钟理顿时很担心会蹭脏了人家的车。
他那一身T恤球鞋,小麦色皮肤,还一手的茧,最适合的莫过于坐在吉普里颠簸。
“咱们去哪里吃饭?我知道有个地方的烤肉味道一流…”
杜悠予笑着:“这次我来推荐好了。”
到了餐厅门口钟理就不太自在了,早知道来这种高级的地方,怎么也该把他那套常年不变的装备穿上。
“嘿,你早说是这种气派的饭店,我就先回去换个衣服了。”
“有什么关系?”杜悠予笑着,“只要进得了这个门,付得起帐,就算穿拖鞋来,他们也没理由怠慢你。”
带位的服务生过来,一眼看到钟理的装束,还有T恤袖子上蹭到的一点机油痕迹,迟疑了一下才看向杜悠予:“两位是吗?”
杜悠予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带笑容:“当然。”
坐下的时候钟理还有点拘束,挠挠头:“嘿,让你被人看笑话了。”
杜悠予微笑着:“什么笑话?你有哪里不够体面的?再说,我们是客人,自己舒服就好;赏心悦目地取悦别人,那是服务生才该做的吧。”
钟理对着那送上来的一堆刀叉,很是为难,他的知识只限于一把刀子一把叉子,这么多就根本不知从何用起。
杜悠予又宽慰他:“吃饭没死规矩的,随便爱怎么样都好啊,你想手抓都行。是人吃饭,又不是饭吃人。”
钟理松了口气,既然杜悠予都这么说了,在包厢里也不用担心别人的眼光,索性放松下来,发挥创意地用两把叉子吃起东西来。
杜悠予笑着看了一会儿,赞许道:“这样满方便的嘛。”也跟着拿起两把叉子效仿,钟理也哈哈笑了。
一顿饭吃得轻松又满足,钟理是头一回尝试在高级场所穿得一派寒酸,还能如此自在。凡事跟杜悠予在一起,就总是别有滋味。
用过晚餐,上了车,杜悠予看看表:“这么早,不急着回去吧。要不要来我家坐坐?”
钟理跟他耗在一起就有点舍不得回家了,只想能多说一会儿话,便连连点头。
杜悠予一个人的“家”是别墅群中的一栋。
他太注重睡眠质量,又常会需要在一般人睡觉的时段大弹钢琴,多人分享不同楼层的公寓住宅不适合他。
两层的小房子地势刚刚好,附带独立花园,佣人房紧挨在旁边,顺便可以享受人工湖景。但一点也不显得铺张,外表看起来就是简约的舒适。
“进来吧。”
室内亮了灯,扑面而来就是温暖清新的气息,地毯的感觉分外绵软厚实,很是舒服。
欧式的家居风格,却是杜悠予一贯的含蓄优雅,有那么一点半露的奢华,也是相当自制而低调。
钟理换了鞋子,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袜子踢破了,大小脚趾都露出来,指头在外面凉飕飕地东张西望。
进了房子,见处处都干净素雅,顿时步步小心。
楼下的面积几乎都被客厅占去,除了钢琴,钟理一眼就看见厅内一侧摆放着的几把吉他,走近一看,有几把甚至是古董级的,此外眼熟的还有把估计没人舍得拿出来用的大师级古典吉他,震得他不轻。
一直觉得杜悠予只需要弹钢琴就好,应该也只弹钢琴而已,哪想到吉他方面也丝毫不怠慢。
钟理望着那几把手工古典吉他,手就痒了,想伸手摸又不好意思,只好眼巴巴看着。
自己也一直想要一把经典好琴,但没能等凑够钱就熬不住了,最后只能买了把价格大概是一半的白松面板Vowinkel2a《注一》,还是二手的,搞不好三手了也说不定。
新吉他用起来颇为满意,声音的均衡度和力量感都很好,是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但终归想弹弹更好些的琴。
以前借过朋友的Kenipp《注二》,试了一次,音量惊人但又足够细腻,表现力宽阔,那种热情张扬的感觉到现在都念念不忘。
但以他的收入和开支,要攒够那么多闲钱不容易。
自己玩的是摇滚和重金属,买把必须的器材,七七八八的配置逐渐费了大半的积蓄,哪有余力去想什么古典吉他。
他甚至不怎么有机会去弹它。
很多东西就只能作为理想存在。
而眼前这伸手可及的距离内,就放着一把他买不起也等不起的Smallman《注三》,钟理一时的感觉就跟见了梦里才有的美人一样,心脏怦怦乱跳,跟那些小女生见了什么樱桃包、Birkin包就捧脸尖叫的心情一个样。
“喜欢吗,要不要试试?”
杜悠予的口气听不出是大方还是怂恿,钟理实在忍不住,伸手过去摸了两下,小心拿起来。心里惴惴的。
这种反应性相当高的名琴,对演奏技巧的细微改变会很敏感,不合适的手法会被加倍放大体现出来。
就跟拍高像素的数字照片一样,脸上的小雀斑都大得让人看着就丑得不想活了。
自己刚拿到Vowinkel2a的时候就被这样打击过,技巧和旋律都没问题,拿手的曲子听在耳朵里却面目全非,半点信心都没剩下,直到又埋头苦练了一段时间,才总算能再次觉得听自己弹的东西是种“享受”。
要是今天悲剧重演,在杜悠予面前出丑,那就糟了。
名匠造出的吉他触感好到出乎意外,手指只轻微动作,琴声就充满整个空间,音量的微妙层次感都能完全立体地体现出来,低音低到让心脏都感觉到压力,高音更是霸气。
一路下来淋漓尽致,竟然没出什么纰漏,钟理暗暗觉得高兴,能弹得来Smallman,自己的技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更成熟了。
等他干脆利落结束最后一个音,杜悠予坐近过来,亲昵地揉一下他的短发:“弹得很好啊。”
“嘿,是你的吉他好。”
“喜欢就拿走吧。”杜悠予微笑着,口气像在说一件旧衣服。
钟理被这种慷慨吓得脸色发绿,差点结巴了:“啥,啥?”
杜悠予笑微微的:“我说,你喜欢的话就送你好了。”
对他来说是相当昂贵的宝贝东西,对方说得如此轻佻,也不知道只是玩笑还是意在取笑。
钟理想到自己眼巴巴的馋样子,一时面红耳赤,羞得耳朵里几乎都有蒸气喷出来,忙把吉他放了回去。
“不,不用了。”
“嗯?”
“这种东西我受不起,咱们交情还没到那地步呢。”不管他是不是开玩笑,钟理的态度都很认真。
杜悠予“哦”地挑了挑眉毛。
“再说这都是量身订做的吧,怎么能给别人?”
杜悠予微笑:“这倒也是。”
吉他的事两人都不再提,索性坐下来看电视。
杜悠予去端了碟空心小圆甜饼出来,又亲手了沏茶。
钟理一咬之下发现碎屑乱飞,掉了一沙发,顿时紧张万分,把整个都塞进嘴里囫囵地吞下去。
他在别的朋友家,都是吃了东西垃圾四处乱丢,吃薯片掉得满地渣渣也没关系,因为地板本来就够脏了,还有猫狗在随地大小便。
而这里的地上连根头发也瞧不见,掉一点饼屑都觉得是罪恶。
“不用客气啊,弄脏了再打扫嘛。”杜悠予笑着又搓了他的脑袋一把,“都说了,是人住房子,又不是房子住人。”
“嘿嘿…”
“你就当成自己家吧。你在家里怎么样,在这里也怎么样好了。”
杜悠予今晚一直都在宽慰他,钟理逐渐放松下来,也不太拘束了,正大大咧咧吃甜饼看电视,却发现杜悠予的眼光有意无意往他脚上去。
脚上那个破洞钟理原本丝毫不在意,被杜悠予这么不住地偷眼瞧着,那在外面探头探脑的脚趾也不好意思地往回缩了。
心里想着以后出门前一定得找双好袜子穿,边把脚藏进阴影里去。
“你脚长得满好看的。”
钟理受惊不小,一口茶差点从嘴角流出来。他从没想过脚丫子除了干净不干净之外,还有好看不好看的问题。
“呃…哈哈哈哈…”
杜悠予也微笑:“对了,我前些天看见双鞋子,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下来了。不过不知道尺寸合适不合适。”
“啊?给我买鞋子?”钟理很是意外。
除了欧阳之外,这还是头一回有人送衣物给他。
平时那班兄弟,大家之间交情好,也不会肉麻兮兮特意去买个礼物,要送也是顺手拿的肉食、啤酒优惠券之类。
欧阳是跟家人没什么两样,所以洗衣服连内裤都包了,遇到衬衫外套减价也会帮他买,还会替他补袜子,无论做什么都不稀奇。
而杜悠予居然也会这样,这实在是太过贴心。
钟理大为感动,看着那打开的盒子,手脚都不太利索了,拿着只鞋,套了半天没套上。
“我帮你穿吧。”杜悠予一点也不避讳,蹲下来,一手便握住他的脚掌。
钟理结巴着,没来得及把脚抽回来,只能庆幸自己虽然流汗,脚却不会臭,不然杜悠予涵养再好,只怕也要被熏得晕过去。
新鞋子穿在脚上很舒服,也好看,钟理却有点不好意思了,只能挠挠头,嘿嘿笑:“谢谢你啊…”
杜悠予微微眯眼:“不客气。”
“这可是被杜悠予摸过的脚。”这样想着,钟理突然有点怕会被那群小女生砍下来。
钟理一开始对杜悠予多少是有些设防的。
但这么一晚上下来,杜悠予如此宽容大方,他渐渐也就丢下戒备,安心地向杜悠予展示他的贫困、辛劳和粗俗。
“今天见了辆改装的车,两升的排气量,硬是把马力给它加到一千匹,好家伙…呃,还有水喝吗?”钟理讲了一堆车行做事的见闻,谈兴上来,便觉得口干舌燥。
“喝酒吧。”杜悠予笑着打开冰箱,“我有准备这些哟。”
里面是备好的罐装啤酒,这显然是钟理最喜欢的东西之一。
兄弟们坐一起,啤酒加臭豆腐或者花生米,吃吃喝喝,海阔天空,这就是他人生最大的娱乐了。
杜悠予这里没有臭豆腐跟花生米,但还好有牛肉干。
红酒配甜点是斯文人的吃法,美味是美味,终究不够尽兴不够豪气,再怎么也比不过一箱啤酒配点小菜。
“来来来,我们喝个痛快。”
喝到兴头起来,钟理也不拘束了,两人一来一往地划起酒拳。
杜悠予这种人居然也会划拳,技术还不算太差,真是令他意外。钟理更是觉得杜悠予这个人可雅可俗,相当对他的胃口。
两人也玩得颇热闹,杜悠予一直是笑微微,划拳都能划得一脸清爽,实在少见,钟理兴致勃勃的,划着划着,酒不知不觉喝光了。
没酒可喝,又有了醉意,脑袋发热,罚的就变成脱衣服,输了就脱一件,不拘上下。
“多少该跟个美女玩吧。”钟理输掉了上衣跟袜子,便嘟哝着。
杜悠予笑了:“怎么,在女孩子面前,你会脱得比较爽快吗?”
其实这种无聊把戏,恰恰是钟理他们那群大男人聚在一起常玩的,还玩得相当起劲。
倘若真跟女孩子在一起,反而不好意思这么来,觉得太下流了。
一群男人反正也无所谓露多少,就算输到脱光了裸奔,也没什么吃亏的,图个痛快热闹就行。
两人有赢有输,彼此脱得旗鼓相当,杜悠予还穿着长裤,光了脚,姿态优雅地斜坐着,裸着上半身的样子倒也很好看。
钟理输得多一点,长裤已经下去了,只有四角短裤硕果仅存,只好抱个抱枕在身前。
“哈,你又输了。”
杜悠予笑着往后一躺,仰在沙发上,钟理立刻憋红了脸。
“呃…”
“你不会是想耍赖吧?”
“嘿,这个,我有的你也有,没什么好看的。”
钟理红着脸,感觉有点奇怪,两人独处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就有点不好意思,这种事情果然是要人多热闹才反而放得开。
“是没什么好看的。但是愿赌服输哦。”
“…”钟理还在跟羞耻心做斗争。
“难道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杜悠予笑着,双手枕在脑后,“是…没长大?还是…”
钟理被他一激,立刻就把短裤剥了下来,而后满脸通红地僵了一会儿,心一横就把抱枕拿开。
“怎么样?”
看见杜悠予忍着笑的表情,钟理只觉得恼羞成怒:“有、有什么好笑的!”
“嗯…”
那意味深长的声音实在伤害了男人的自尊心,钟理发恼地说:“有什么不对吗?我的还好吧!”
杜悠予只是笑。
“喂,你少看不起人啊。我那些朋友也差不多是这样啊。”
杜悠予挑挑眉:“呃…这要看跟什么人比了。”
“啥?”钟理大怒,“那你也拿出来给我看看啊!”
“哦…”
杜悠予又挑一下眉毛,站起来,真的慢条斯理地解开裤子。
钟理回家的时候脚底直发软。
近距离之下认真地看到同性的裸体,这种冲击还是不小的。
以前打完球,大家一起抢浴室洗澡的时候,裸体也见得不少,但眼里就只是白花花一片,只顾着冲水搓背,谁都不会认真去打量别人。
而像这次,这么生动清晰地在自己眼前放大的感觉,让头皮都发麻了,不知怎么的,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那家伙的脸跟身体真的是不太相称…作为男人,杜悠予确实有骄傲的资本啊。
钟理手脚发软地爬上床睡觉,只祈祷那一幕赶快从自己脑子里消失,不然一闭眼就看到某个场景,他真是要自卑得做恶梦了。
注一:Vowinkel2a,吉他制作大师Otto Vowinkel 设计的弗拉门科吉他,2a 只是中等价位,跟1a所差甚远。
质量得到他认可,但不是他亲手制作,适合经济能力一般,但对音质有所追求的人。
注二:Kenipp,吉他制作大师Ian Kneipp 的作品,高级手工古典吉他,Ian Kneipp 师承Greg Smallman这位经典名师,因此Kneipp 吉他很大程度上采用的都是Smallman 的设计,号称有着Smallman吉他的血统,质量相近,但价格和等待时间则要容易接受得多。
是那些对Smallman 吉他心生向往,但负担不起的演奏者的最佳选择吧。
注三:Smallman,制作人是GregSmallman,最伟大的吉他制作师之一,每年做不了多少吉他,价格也高,排队等的订单无比之长。
所以这个吉他,让人想起铂金包(Birk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