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三月,媚娘不负众望的被太医诊断为有喜的这天,李治正在含元殿内看一份奏章,是高僧玄奘上表请在大慈恩寺西院修建大雁塔以存放从西域带回来的经书、佛像及舍利。
李治长长地吸了口气,放下奏章,命人将媚娘找来。
“媚娘,你既有孕,从此见朕就不必行礼了。”媚娘一到含元殿,还不及见礼,李治就一把拉住她,走到含元殿外。
“消息传得真快。”媚娘笑着,当然,这个消息当然要传得越快越好。
李治搂着她,伸手指向远方,媚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透过宫殿的门楣,穿越丹凤门的鸱尾,一直往南,看到一处宏伟的建筑,“那是哪里?”
“大慈恩寺!”李治望着远方,声音里饱含着深情:“贞观二十二年,朕做太子的时候,随侍先皇左右,天阴之时,双手疼痛,才明白母后当年跟随先皇左右常捧心而痛的艰辛,因此捐资建了大慈恩寺,追念母亲。每次,朕想母亲的时候,都会在含元殿批奏章,累了,走出来看看,就像母亲在远方注视着朕一样。”
媚娘侧脸看李治的双眼似乎有些湿润了,年轻的君主爱他的母亲显然要比爱他的父亲真挚得多。
再看大慈恩寺,虽然也不过是个佛寺,但比感业寺看起来要壮观许多。
李治语调转为激昂的说:“今日,玄奘法师要在那里建一座塔,叫大雁塔,朕正批这个奏章得到媚娘有孕的消息,莫非是上天赐给我们麟儿,是母后在保佑着我的媚娘?”
媚娘笑着依偎在李治的胸口,这当然是好兆头,更好的是,皇上愿意这么想。
“朕已准了玄奘法师的请求,命他们立刻动工,朕希望朕的小皇子出世之后就能看见大雁塔。”李治终于把视线从远方拉回到媚娘的脸庞。
媚娘嗔怪他:“若生的不是小皇子,是小公主,皇上就不许她看大雁塔啦?”
李治哈哈大笑,在媚娘的额头亲了一下:“若是小公主,像媚娘这么美丽,朕就更加喜欢了。”
媚娘有喜之后,依例迁出皇后寝宫,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还可以挑选一个宫女供差遣——翠儿本来也要跟来,但媚娘着她先暂留皇后处以通风报信。
只是皇妃的封号还没下来,李治解释说按惯例是要产下皇子才母以子贵的,媚娘知道眼下李治羽翼未丰,也就懂事地不去问。
十日之后,李治携媚娘亲往大慈恩寺主持奠基典礼。
没有封号也有没有封号的好处,媚娘不需要被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反而可以自由行走,于是就甩开两个跟班,自己往书房而来。
僧人们都去参加热闹的奠基典礼了,书房里空落落的没有人,只有一个一个高高的书橱紧挨着,窄得只能一人通行,难怪要修大雁塔来存放了。
媚娘生怕打扰了这里的宁静,放轻脚步,在高高的书架中穿行,边走边想,玄奘法师早年在皇室的资助下游学天竺,带回来很多经典,不知道其中有没有那个摩尼真经相关的呢?
媚娘这么想着,已经沿着一个一个大书架走到了书房的另一边,书房的另一边是一例排开的书案,案头都堆着厚厚的佛经,这便是玄奘法师译经的场所了。
忽然媚娘听见有磨墨之声从摞了高高的佛经的书案后面传来,不禁有些意外,难道这时候还有不出去凑热闹的?
那书案后的人也似乎听到了响动,从一大叠书中抬起一双略有些疲惫和惶恐的大眼睛来。
“如意!”媚娘欢喜得叫起来。
“媚娘!”如意从书堆后跑出来,一把抱住了媚娘,“你好吗?皇后欺负你了吗?上次放火的是谁你查到了吗?”
媚娘搂住如意,用一个深深的吻打断了她的发问。有些人,不管分开了多久,感觉都还是那么熟悉。
如意还是那么容易脸红,躲在媚娘怀里怪她:“也不怕人看见——你进宫之后,就再想不起我了,我也没有你的消息。”说着,声音便有些哽咽。
媚娘捧起她的脸,把那眼角的泪珠轻轻拭去:“我这不是来了吗?——你怎么会在大慈恩寺呢?”
“你走之后,”如意吸了吸鼻子,“师太怕我念你太深,就让我到大慈恩寺来跟随玄奘法师修行瑜伽宗。”
“原来如此,那为什么大家在外面看奠基,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呆着阿?他们对你不好吗?”媚娘又问。
“不,玄奘法师对我很好,是我自己要求留下来的,因为……我想见一个人。”如意说。
“我?”媚娘微笑着问。
“我哪知道你会来的。”如意白了她一眼,“是高阳长公主。”
“高阳长公主?”媚娘皱一皱眉,她陪李治批阅奏章的时候,曾听过这个名字,媚娘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李治生气地把那奏章丢在地上,“高阳这个疯女人又在告房遗直无礼了!”房遗直是前朝名相房玄龄的长子,他的次子房遗爱是高阳长公主的驸马,媚娘看皇上生气不敢多问,只是觉得这个状告得实在有点滑稽,媚娘当年在太宗皇宫里的时候,多少知道高阳是太宗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之一,就是借房遗直一个胆子也万万不敢对公主无礼的。
只是,既然没有这样的事,为什么高阳要不止一次的状告她的大伯房遗直无礼呢,可见李治说她是个疯女人,倒也不为过。
而她的丈夫房遗爱在这里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媚娘心中无数疑团要等如意解答,如意只不慌不忙地拉媚娘在书案前坐下,自己坐在媚娘怀里,拿起书案最上面的一本书递给媚娘,“你看看这本书。”
媚娘一看封面,写着五个大字——《大唐西域记》,又翻开第一卷,如意用手指着扉页,媚娘顺着如意的纤纤玉指看去,只见纸上用漂亮的蝇头小楷写着:“三藏法师玄奘奉诏译大总持寺沙门辩机撰”。
“这个辩机文采飞扬,你读下去便知道。”如意说道。
媚娘往下阅读,果然书中内容引人入胜,看完第一卷凡34国风情,不觉时间飞逝仍不忍释卷:“没想到你在这里看这么有趣的书呢。”
如意叹道:“也就是这本书好看,玄奘法师的《瑜伽师地论》晦涩难懂,有好多天竺国语,我是难以理解的。”
“辩机和高阳长公主有什么关系呢?你又为什么要等高阳长公主?”媚娘不解。
“我原也不知道的。只看这里很多经书都是辩机所译,文采飞扬令人仰慕不已,所以我便问同来学习的师兄弟,怎么不见辩机大师在此工作。结果他们听到这问题,个个都不言语,故作神秘。”如意讲述道,“于是,我就索性便趁师兄弟们不在时单独问玄奘法师了。”
“那玄奘法师怎么说呢?”媚娘好奇追问。
“玄奘法师到底是高僧,并不回避我的问题,回答我说:‘辩机是我的弟子,但他已经死了。’”
“死了?!”媚娘不禁有些惋惜,原以为可以亲眼看到这个才华横溢的高僧的。
如意点点头,接着说,“我看了书后辩机的小传,看他自述年纪到现在也才三十出头,难道天妒英才,年纪轻轻就让他得病死了,所以便追问说他是怎么死的。”
“对啊,他究竟怎么死的?”媚娘也觉得他英年早逝实在可惜。
“腰斩。”玄奘法师好像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回答出这两个字,正如如意现在说出这两个字一样,用着颤抖的声音。
如意问这话的时候,正是傍晚,玄奘法师端在窗边打坐,落日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如意觉得玄奘法师在那一瞬间苍老了好多,他不再是那个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的神一样的得道高僧,而只是像一个老来丧子的普通老人,有着他们一样的悲痛。
如意不忍心再问下去,到底作罢。
媚娘的心里也是一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让一向爱才的太宗皇帝采用仅次于凌迟的酷刑腰斩来对付如此天纵英才的年轻僧侣,“为什么呢?”她问。
如意摇摇头,“我不知道,所以我在等高阳长公主。”
“这又有什么关系?”媚娘一头雾水。
如意不说话,从抽屉中抽出一方素笺,递给媚娘,上面写着:“今日高阳初见辩机,愿此后与君年年共度。”落款的日子正是贞观年间的这一日。
“辩机和高阳是什么关系?”媚娘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辩机是高阳的情郎,永远都是!”忽然有人在书房正中朗声说道,把媚娘和如意吓得赶紧从座位上起来。
顺着声音的方向,她们看见房中站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脸型瘦削,颧骨很高,脂粉甚重,但却掩盖不了岁月的痕迹。
“房遗爱,你出去。”那女人回头冲着门口说。
媚娘这才注意到门口还站着一个男人,一样的衣着华丽,身形高大,但却低眉垂首,态度谦恭。
那男人听到女人的吩咐,也不吱声,就乖乖退了出去。
原来那个男人是房遗爱,那么眼前这个女人大概就是高阳长公主了,媚娘这么一想,连忙拉着如意跪下:“公主殿下。”
高阳忽然尖利的笑起来:“哈哈哈,什么狗屁公主,我真宁可不是生在这帝王家!”说着,瞟了一眼跪在地下的两人道:“起来吧。你们不是想知道辩机和高阳的故事吗?那就让高阳讲给你们听。”
高阳说着,来到大唐西域记的面前,把那本书捧起来,轻轻地吻着扉页上辩机的名字:“我记得那一年,也是在今天,我在这里见到了辩机。生在这个时代的女人没有见过辩机,那真是可惜,他俊朗飘逸,清新脱俗,能让任何一个女人为他倾倒,而他却丝毫不为那些庸脂俗粉动心,他,只爱我。”
高阳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在这个偌大而幽静的书房里听来,反而有些诡异。
“我送了一个玉枕给他,天,我真不该送那个东西给他,我以为把我朝夕相伴的东西给他,让他枕在头下,就像我的手臂在做他的枕头一样,我真傻,我若知道他会因此死了,我……”高阳忽然痛哭失声,这情绪变化之快,让媚娘越发觉得恐怖。
“那天,那个该死的贼光临了他的房间,这个蠢蛋,他居然拿着那玉枕到集市上叫卖,”高阳咬牙切齿道,“皇家之物,一下子被认出来,那个贼供出他来,我的父亲,就把他腰斩了,连同我的十几个婢女……”
媚娘和如意看着高阳眼里的凶光,听得出她的刻骨仇恨,手心里直冒冷汗,大气也不敢出。
“你叫什么名字?”高阳似乎突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看着媚娘问。
“武媚娘。”媚娘壮着胆子回答。
“武媚娘……”高阳眯缝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哦,你是父皇的女人,而李治却把你弄来了,哈哈哈哈哈,我的父亲,英武圣明的太宗皇帝,他一辈子就想要面子,要好名声,他嫌我给他丢了脸,哈哈哈,可他指定的皇位继承人索性连他的女人都搞上了,想到他死后都要蒙羞,我真是开心开心极了!”
媚娘有些尴尬,也不敢插话。
高阳又仰天长笑了好一阵:“我知道李治也恨他,别看他是个乖儿子,他恨他不逊于我,呵——”高阳看见媚娘和如意害怕的样子,冷笑道,“我就叫他李治,他不配做皇帝,他就是个窝囊废。真正的皇帝应该是我哥哥吴王恪!我父亲晚年好多次想要改立吴王恪,可是都被长孙无忌那个老匹夫拦着。你们可知道,我和吴王恪的母亲,是隋炀帝的女儿,前朝的公主,这泱泱大唐,只有我们两个人是纯正的皇家血统,所以,也只有我们两个人不能见容于世。吴王恪,我多么幸运是他的妹妹,而我又多么不幸,只能是他的妹妹……”
媚娘和如意一口气听到这么多宫闱秘闻,既兴奋又惶恐。
高阳却忽然停下来,直盯着媚娘的脸,盯得她心里直发毛,“武媚娘,这个名字好特别。”她又索性微闭双目,不出声了。
媚娘觉得她不看着自己竟反而更可怖了,似乎她闭上的眼睛仍能穿透她的身体,看到她的内心。
不知过了多久,高阳睁开了双眼,带着诡异的微笑,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除了父亲和当时的钦天监李淳风之外,就只有我知道,因为那时候我还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贞观初年,太白星频现于天,李淳风奉命夜观星相,得窥天机,这天机就是——”,高阳直视着媚娘的眼睛,如同一个女巫,“唐三世之后,则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啊!”媚娘倒吸一口凉气,觉得手心捏出汗来。
“不久以后,有个叫李君羡的人死了,他的小名叫作‘五娘子’。”高阳说完,饶有兴致的看着媚娘的反应。
媚娘镇定下来,沉着答道:“媚娘听不懂。”
“哈哈,你懂,你很聪明,我看得出来。你是李治的后宫最聪明的女人,难怪他被你迷得七荤八素。”高阳起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回头幽幽的说道:“你放心,这个秘密我再不会对别人说,我就要看这个热闹——当然,你和这个小尼姑的秘密,我也不会说,哈哈哈。”说罢,昂首而去。
好久,媚娘才叹道:“皇权者,生杀予夺也。”如意却痴痴的说:“这高阳长公主,真的好爱辩机,而那个房遗爱,却好爱高阳。”
说完,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过了好久,如意才问:“那个萧淑妃,是不是上次要害你的人?”
媚娘听如意问起萧淑妃,愣了一下,觉得有些恍惚:“她不是那样的人。”
如意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盯着媚娘的眼睛问:“你这么快就信她了么?”
媚娘心里一凛,正要答话,只听书房外礼炮响起,媚娘知道繁琐的仪式终于要结束了,她也该离开了。
如意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下一次,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媚娘无从回答,深宫有时候是一个牢笼,她并没有多少机会出来,但又不忍见如意伤心,就拍着她的手背宽慰她说:“你要相信我们终会再见,就像今天我们重逢一样。”
如意无奈的点点头,放开了手。她的媚娘属于皇宫,属于皇上,属于荣华富贵,却唯独不属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