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七日是边城传统节日,在这天各区组织大型集会,居民聚集在一起过节。
苏苇拎着餐盒进入十一区高级中学。学校放假,整个校区除了他自己,就只剩易媗和她的两位同事。
见到苏苇,筠舒眼睛都亮了,“苏苇你可算来了!我的肉体食粮!”
苏苇笑眯眯地打开食盒,取出给她们准备的午餐。
除了日常教学,易媗主导教材编写工作。
边区的教材用了几十年都没有更新,许多理论已经更新或淘汰,必须编写新的版本;但又不能直接挪用主城教材,主城的许多课程都涉及高端教学器械,边区根本没有这些资源,易媗要把这部分删掉,根据主城考核内容,将重点知识扩写,边城学生才有更多机会通过考核线。
易媗的两位同事,也是她的助手和学生。
一位是女性beta筠舒,一位是女性omega连薰。
她们与易媗年纪相仿,但没有机会进入主城上大学,遇到易媗后一边跟着她学习,一边从事教育行业。
新教学资料已经整理了一年多,这学期以来,她们争分夺秒赶进度,顺利的话能在暑假收尾,新学期就可以开始使用新教材。
下午三点,易媗突然从满桌稿纸中抬头,“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筠舒摇头,连薰皱眉不确定地说,“好像‘轰’的一声,什么倒了。”
筠舒说,“放炮吧,今天过节。”
还没等她们重新投入工作,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嗡鸣。
三人同时瞳孔大震,这声音她们都很熟悉,是敌袭!
不多时远处传来警报声。
各人麻利收桌上的稿纸。
突然对面教学楼炸开,巨大冲击破开办公室的玻璃,土渣碎玻璃散落一地,三人直接被震到地上。
易媗从地上爬起来,筠舒和连薰已经慌张到极致,依然爬起来开书柜拿做好的资料。
易媗挎上包,一手拉一个,“别管了,先出去。”
刚下一层又一栋楼炸开,易媗骤然眼睛瞪得浑圆,使尽力气拽过筠舒,一块水泥板擦着她的手臂砸在刚刚筠舒站立的位置。
易媗脱力,手臂直直垂下来,帆布包掉落,鲜血簌簌滴在散落的文稿上。
筠舒惊魂未定,连薰慌忙捧起易媗的手查看。
易媗顾不上手臂的伤,指向会议室的方向,“我们先躲一躲。”
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一旦暴露目标,赤手空拳只能任人宰割。
她们进入会议室,讲台下有个空柜子足以让三人容身。
筠舒和连薰紧紧抱着怀里的资料,抖着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声音。
室外炮火震天,她们这一方空间却静可闻针,没人敢动,生怕呼吸声惊动了谁。
易媗受伤的那只手僵硬着,一手湿滑,整只袖子都被血浸透。
只能祈求她们足够幸运。
轰炸声渐息,嗡鸣声渐远。
这一栋楼逃过了炮弹,她们逃过了轰炸这一劫。
可没人敢松气。外面是什么情况?十一区沦陷了吗?
如果反叛派攻进来,她们要么迟早被发现,要么就困死在这里。
三人挤在狭窄的柜子里,柜门有一丝细缝,能隐约看见天光。
今天是一个晴朗的天气,日光和煦,风暖气清,和四年来的每一天一样平静祥和。
没有人想到炮弹会毫无预兆地落到这片土地上。
这个小镇并不在十一区前线。反叛派如果打到这里,十一区离沦陷也不远了。
时间在凝固的空气中过去,柜门缝透过的那一缕日光渐渐变弱,最终归于黯淡。
易媗始终保持警惕,但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她看了一眼时间,现在下午六点多,她们已经躲了三个小时。
易媗用气声叫筠舒和连薰的名字,她说,“你们躲好,我出去看看。”
筠舒拉住易媗,“我去。”
易媗坚定地摇头,她是三人中唯一接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人。
外面天色还没全暗,放眼看去,竟然只有这一栋楼幸存,比起全然倒坍或拦腰截断的另外几栋,它被震碎了所有玻璃,掉落了老旧的墙皮和水泥,炸歪了楼体。
这里是十一区唯一一所高中,是居民心中最光辉、最圣洁的建筑,是她父母读过书的地方,在战火中屹立了四十多年。
在其覆灭的这一天,依然用残躯护住了最后三条生命。
易媗闻着灰尘味,仿佛闻着这片建筑的血。
她抑制住心中的伤感,贴着墙躬身出去。
这一片区域安静无声,远处应急灯亮起。
易媗摸到一楼,在楼口蹲了许久,紧张和失血让她的心跳声响得震耳。
没有发现异常,易媗开始往楼前挪动。一楼没有了护栏的掩护,她大面积暴露在空气中,如果此时有人埋伏,她几乎就是移动的活靶!——
“砰!——”
在她极致恐惧的瞬间,最糟糕的事发生,她被盯上了。
易媗趴在地上,压在她身上的是一具温热的人体。
身体快于脑子做出反应,她的手和腿下意识推拒身上的人。
那人更施力压住她,低吼一声,“别动!”
远处的子弹飞溅到面前的墙壁上,碎石掉落下来;背上的人做出反击,枪声在易媗头顶炸开。
一切都发生在几个呼吸间,易媗像鸵鸟那样埋下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一颗子弹打在她身上。
突然,身上的人闷哼一声。
易媗心想,他中枪了。
但那人迟迟没有倒下来,反而撑起上身,易媗身上的压力消失。
他说,“没事了,你先出来。”
于是易媗用匍匐的姿势,撑着小臂从他身底下爬出来。
她明白了这人为什么让自己先出来。
他的左小腿和脚被水泥碎块压住,尖利部位扎进他的小腿侧面。但他现在是趴伏姿势,必须扭过身体才能挪开。
易媗在看他的腿。这石块很沉,他每次动作都相当于把伤处往石尖上碾,血和灰黏在一起。
“你别动,”易媗看得肉疼,“我来试着搬开,你动作快一点,我怕抱不住。”
易媗感觉自己这辈子没用过这么大的劲,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抱起来,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询问。
好在对方贴心地说了一句“好了”,瞬间浑身的力气都散了。
石块重重砸在地上,易媗晃了几步才站稳,手臂脱臼似的直直垂着。
易媗兀自甩着胳膊,想看看还使不使得上劲儿。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微瘸着腿站到她身边,弯腰查看她的手臂。
他捏一捏易媗的手臂关节,说,“没有脱臼,可能是肌肉拉伤。”翻看她手臂上的划伤,结了痂的伤口因为过度用力裂开,又开始冒血。
离得近了,易媗听清了他的声音。
“闻愈?”
对方动作顿了顿,站直身体。
他身穿防暴服,防护面罩和头盔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一双熟悉的桃花眼,正是闻愈。
易媗没多问,头点了点楼上,“我还有两个同事在楼里。”
军方接手现场,帮易媗把她们的资料都找出来,把送筠舒和连薰回家。
易媗坐在闻愈的车上。
闻愈没有看她,突然开口,音色哀凉,“爱民广场出事了。”
易媗怔住,眼睛倏地不敢眨动。
爱民广场是今年十一区官方举办节日聚会的地点。按照以往数据,大概有五万五千人流量。
闻愈继续说,“到我离开前,死亡六千人,重伤一万一千人,轻伤一万七千人。”
易媗觉得耳朵与心都空了,风呼呼地灌进来。
“医院已经严重人手不足,我们只能在家处理伤口。”
易媗不说话。闻愈紧了紧开车的手,他很想听易媗说点什么。
他又问,“你为什么在学校?今天放假。”
易媗的唇终于分开,声音又缓又轻,“我和同事在赶教材进度。”又问,“你呢?”
“我跟着那个人过来的。”
易媗知道闻愈指的是他打死的那个人。
“你救了我一命。”
闻愈喉头发紧,使劲咬牙发泄自己的愤怒和后怕。情绪高涨到快要失控,他猛地踩下刹车。
易媗因为惯性撞上靠背,不解地看向他。
闻愈深呼吸,胸膛大幅度起伏,转过头看她,眼睛里的情绪浓得像是要哭出来。
“我哪里救了你,我差点害死你。他是因为知道我在附近,而你恰巧出来,把你当成我的人才会开枪,不然不会无端暴露自己。”
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能那么及时救下易媗。
闻愈一瞬不瞬地看着易媗,十一区遭重创,他又差点害死易媗,两件事都压得他喘不过气,眼睛激起红血丝。
易媗也在后怕,她在筠舒和连薰的面前勉强克制自己的恐惧,但很多时候她的身体都是僵硬的,根本不敢回想开向她的那一枪。
“但你还是救下了我,这就足够了。”易媗尽力去安慰他。
闻愈兀自整理情绪,重新发动车子。
四月末的晚风应当是很舒适的。
可这阵风里卷着血肉在经过一个温暖的下午蒸腾过后的浓重血腥味。
顷刻间钻进易媗的鼻腔,她直接干呕出声。
闻愈立即关上车窗,将水递给易媗。
车经过爱民广场的一角,易媗从车窗看过去。
公园的地面被炸得翻鼓起来,大树连根倒下;有一些人在拿着水管冲洗残存的平坦地面,水冲下去,黑漆漆的地面就露出原本的乳白出来,脏水被排到广场边缘,易媗看到那是淡红的颜色;花坛边堆着几只鞋,还有几根柱状物,都是黑色的,易媗看不清那是鞋,还是脚,或者腿,手臂。
到易媗家后,闻愈熟练地取出医药箱,和他上次来放在一样的位置。
闻愈先给易媗处理手臂上的伤,上了药用纱布缠好。
他剥开裤腿,易媗看见创口,眼皮跳了跳。
如果是在平时,她一定会带闻愈去医院,可现在他自己拿起了镊子。
“你可以帮我打一下手电筒吗?”闻愈递给她。
易媗在他腿边蹲下,照向创口。
“害怕就闭眼。”
大概是今天大家的心都受了重伤,闻愈前所未有的温柔。
易媗没闭眼,她看着闻愈用镊子拨开表面凝固的一层血痂,从创口夹出了碎石和土砾,黑色的血流出来。
闻愈给自己处理好伤口。
他看着易媗,易媗也看向他。
在他开口之前,易媗抢先问出口:“今晚可以留下吗?”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足以让闻愈无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