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称职的母亲。
独自抚养承远这十五年来,我付出了所有,只为给他最好的人生起点。
每当看着他整洁的书桌、 优异的成绩单和礼貌得体的举止,我都会暗自庆幸:我没有辜负那个六岁时就失去父亲的孩子。
但最近,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了解他。
那天晚上,当承远提出周末只回家一天的要求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十八年来,我们的生活有着精确的规划和严格的规则,这些都是为了他好。
但看着他眼中那种渴望自由的光芒,我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那个不顾家人反对,执意要成为记者的倔强女孩。
于是,我做出了让步。
“我们总是在教导孩子勇敢飞翔,却又害怕他们真的飞走。”这是我大学时最喜欢的一句话,如今终于轮到我亲身体会其中的矛盾了。
承远离开后,家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我习惯性地在周六早晨六点半准时起床,煮好他喜欢的芝麻糊,切好两片全麦吐司,才突然想起:他今天不回来了。
厨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渐渐冷却的早餐。
我把自己投入工作中。
最近我正在筹备一个关于城市隐形消费陷阱的系列报道,需要收集大量素材。
浏览社交媒体时,一则推广广告吸引了我的注意:“‘喵の物语’咖啡厅周末特惠,与我们的猫耳男仆女仆共度甜蜜时光~”配图上是几位穿着特殊制服、 戴着猫耳朵的年轻人,其中一个身影让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个背对镜头、 但侧脸依稀可见的男生,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儿子慕承远。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试图说服自己这是认错了。
但那个熟悉的侧脸轮廓,那个我每天早晨都会帮他整理的领口,那个他左耳上方总是翘起的一绺头发——这些细节我再熟悉不过了。
而最令我震惊的是他胸前的名牌:夜见遥。
一阵恶寒从我的脊背窜上来。
猫耳女仆咖啡厅?
男仆?
这就是他所谓的“普通咖啡厅”?
这就是占用他宝贵时间的“有意义工作”?
我的儿子,一个即将成为优秀记者的大学生,竟然在这种场所扮演猫耳男仆?
记者的本能立刻占了上风。
我开始搜索这家店的所有信息:位置、 经营理念、 顾客评价、 工作人员招聘要求。
这些信息很快在我面前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画面:一家主打“二次元”风格的咖啡厅,服务员扮演猫耳女仆或男仆,提供“角色扮演式”服务,主要面向年轻人和动漫爱好者。
评价区充斥着各种让我脸红心跳的留言:“夜见君今天也好可爱!”“小月女仆的笑容治愈了我一周的疲惫!”“点了特制套餐,藤原店长亲自来服务,太值了!”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三次,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
作为一个专业记者,我知道不能仅凭表象下结论。
也许这家店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不堪?
也许承远有他的理由?
但另一个声音在我心中咆哮:作为一个母亲,我怎能容忍我的儿子在这种地方工作?
让陌生人把他当成某种“服务”对象,穿着那种可笑的制服,说着那些肉麻的台词?
我付出了那么多年的心血,就是为了让他变成这样吗?
我决定亲自去看看这家店。周六下午,我换上最不起眼的休闲装,戴上墨镜和帽子,来到了这家位于大学城附近的“喵の物语”咖啡厅。
推开那扇画着猫耳少女的玻璃门,一阵甜腻的香气迎面扑来。
店内装修以粉色和白色为主,墙上挂满了动漫海报和顾客与店员的合影。
几位穿着蓬蓬裙、 戴着猫耳朵的女孩和身着黑色燕尾服的男生正在为顾客服务,脸上带着刻意的甜美笑容。
“欢迎光临,主人~”一位紫发女孩向我深深鞠躬,这应该就是广告上的“藤原店长”。
我扫视整个咖啡厅,没有看到承远的身影,既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望。也许广告里真的不是他?
“请问您是一位用餐吗?”紫发女孩歪着头问道。
“是的,一个人。”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她带我到一个角落的座位,递给我一本做工精美的菜单:“今天我们的特色是‘猫爪杯’抹茶拿铁和‘彩虹心情’芝士蛋糕,需要为您推荐我们店内的男仆为您服务吗?”
我正要回答,目光突然被墙上的一排相框吸引。
其中一张照片里,一个戴着黑色猫耳、 微笑着的年轻男生赫然是我的儿子。
我强压下心中的震惊,指着那张照片问道:“这位是谁?”
“啊,您注意到了我们的夜见遥君,”紫发女孩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夜见君是我们店最受欢迎的男仆之一。他的声音很温柔,讲解菜单时特别有耐心,而且总能记住常客的喜好。很多客人特意来就是为了让他服务呢。”
“是吗?”我努力控制着语气,“那……就让这位夜见为我服务吧。”
藤原店长露出歉意的表情:“非常抱歉,夜见君今天下午有事请假了。如果您不介意,可以由翔太君为您服务。”
我摇摇头:“那就不用了,我自己看菜单就好。”
点了一杯最普通的美式咖啡和一块蛋糕后,我开始仔细观察这个地方。
令我意外的是,店内的氛围虽然夸张但并不低俗。
顾客大多是年轻人,或是独坐,或是结伴,没有我想象中的不当行为,只是在享受这种角色扮演的服务。
服务员虽然言行举止做作,但也保持着适当的专业距离。
我又在店里坐了一个小时,听着周围顾客的交谈,看着服务员的工作方式。
慢慢地,我开始理解这种“猫耳文化”的吸引力——它提供了一个逃离现实的空间,一种无害的幻想。
也许对于承远来说,这里代表着他渴望已久的自由和新鲜感?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能接受自己的儿子参与其中。
无论如何,这种工作都与我对他未来的期望相去甚远。
作为一名记者,我知道公众形象有多重要;作为一个母亲,我无法想象我的儿子被当作某种“服务”对象。
回到家中,我整理思绪,准备与承远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
我想起了承远小时候的样子。
他五岁那年,我带他去参观报社,他坐在我的办公椅上,小手笨拙地敲打键盘,一本正经地说:“妈妈,我长大也要写字,写很多很多的字,让所有人都看到!”那时我的心中充满了希望——我的儿子会成为一个有担当、 有影响力的人。
现在想来,也许从那时起,我就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植入了我自己的期望,从未真正问过他想要什么。
我一直认为严格的教育和高标准的要求是爱的表现,但现在我开始怀疑,这些是否反而推动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自从他的父亲——我的丈夫——在那场车祸中离开后,我就立下誓言:我要让承远成为一个杰出的人,替他父亲实现未完成的梦想。
我的丈夫曾是一名有前途的调查记者,因为一篇揭露黑暗交易的报道而遭遇“事故”。
承远可能不记得了,但他小时候经常缠着我讲他爸爸的故事,眼中充满崇拜。
我想起书柜最底层藏着的那本相册,里面是我和丈夫的合影,还有承远小时候的照片。
那是我唯一允许自己沉浸在过去的地方。
每当工作压力太大或者对承远过于严厉后感到愧疚时,我才会拿出来翻看。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我对承远的严格要求,部分源于我自己内心的恐惧——怕他重蹈他父亲的覆辙,也怕他像我一样,为理想付出太多代价。
周日早上,承远如约回家。
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我忽然发现他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需要我系鞋带的小男孩。
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秘密生活,有了“夜见遥”这个隐藏身份。
我泡了两杯茶,示意他坐到我对面:“承远,我们需要谈谈。”
他看着我的表情,微微皱眉:“什么事,妈?”
“你在‘喵の物语’工作,对吗?不是普通的咖啡厅,而是一家猫耳女仆店。”我直接道出事实,注视着他的反应。
他的表情瞬间僵住了,眼中闪过惊讶、 尴尬和一丝恐惧,随后又迅速冷静下来:“你调查我?”
“这不是重点,”我保持声音平稳,“重点是你对我撒谎。你知道我不会同意你在那种地方工作,所以你选择隐瞒。”
“那不是‘那种地方’,”他的声音提高了,“那只是一家主题咖啡厅!我们只是提供服务,没有做任何不当的事情!”
“穿着那种奇装异服,戴着动物耳朵,称呼顾客为‘主人’,这就是你认为的体面工作?”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你是去上大学的,不是去扮演什么动漫角色的!”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他站了起来,“我已经18岁了,我有权决定自己做什么!你不能永远控制我的生活!”
“我没有控制你的生活,我只是不希望你浪费时间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我也站了起来,“想想你的未来,想想你的职业规划!你认为将来的雇主会喜欢一个曾经做过‘猫耳男仆’的应聘者吗?”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的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这是我第一次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第一次不必按照你的标准生活!我在那里交到了朋友,学会了和人交流,这些都是你从来不让我尝试的!”
“所以这是对我的反叛?因为我‘管教太严’,所以你故意选择我最不能接受的方式来宣示独立?”我冷笑一声,“这很幼稚,承远。”
“你根本不明白!”他攥紧了拳头,“你从来不问我想要什么,只是一味要求我按照你的期望发展!爸爸已经不在了,我不必成为他的替代品!”
这句话如同一把尖刀刺入我的心脏。我一时语塞,只能看着他急促地喘着气,眼中含着泪水。
“我要回学校了。”他转身上楼,没过多久便拎着背包下来,径直走向门口。
“站住!”我挡在门前,“你必须辞掉那份工作,否则我就——”
“否则你就怎样?”他打断我,“取消我的生活费?把我锁在家里?请你记住,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控制我。”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彼此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终于,我侧身让开了路:“如果你选择这条路,就别怪我采取措施。”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推门而出。
门关上后,我瘫坐在沙发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笼罩着我。
在所有可能的冲突中,我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原因。
我一直以为自己了解承远,了解什么对他最好,但现在我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或许我从未真正了解过我的儿子。
我拿起手机,想给他发条信息,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道歉?
威胁?
恳求?
没有一种方式看起来是正确的。
最终,我放下了手机,走到书柜前,取出那本尘封的相册。
承远五岁生日那天,他父亲为他买了一个小小的记者套装,包括一个塑料麦克风和一个印有“未来记者”字样的徽章。
照片上的承远骄傲地举着麦克风,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
而现在,他选择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一条我无法理解也不愿接受的路。
我合上相册,一个决定在我心中逐渐成形:如果无法说服承远,那么我就必须亲自了解这个“猫耳咖啡厅”的世界。
只有置身其中,我才能真正理解吸引他的原因,才能找到适当的方式引导他回到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