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家门时,天地万物尚被寂静的雾气所笼罩。
此时既不是白天,也不是夜晚,一切都在灰蒙之中。
早早地行走在上学路上,张开五指,感受空气与水汽划过我的指尖、流过我的指缝。
身处在陌生的时间,司空见惯的熟悉景色也剥去了名为日常的外衣,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奇怪面目。
好安心。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好像我也变成了陌生的我。
朦朦胧胧的灰色世界里,我漫步前行。
如同行走在白夜里。
——我的世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可是并不暗。
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
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
你明白吗?我从来就没有太阳,所以并不怕失去。
“好难受。”她放下书说。
“怎么了?”我问。
“一点糖也没有,我要抑郁了。居然喜欢这种结局,难怪你老是讲些破故事,你这悲剧中毒男。”她无力地趴在桌子上,侧着脸幽怨地盯着我。
那本书就这样被她随意地扔在一边,哗啦啦的翻页声过后,合拢的封面上是手牵着手、背对着的两人,一人身处在黑暗的白天,一人身处在光明的黑夜。
病态的二人相拥取暖,以自身的畸形挑战社会的正常——大概就是这样的悲剧故事。
“好好好,喜欢看傻白甜漫画的傻白甜大小姐。”我无奈地说,把书捡起来塞到书包里,“你小心点啦,别把书弄坏了。”
“不准对我可爱的魔卡少女樱大放阙词,你这恶心厌世男!”她恶狠狠地说,“可恶啊,结果到最后我都不知道雪穗和亮司到底是不是相爱。”
“怎么会,书里不是暗示的很清楚了吗?又不是少女漫画,最后一定能互相表白。”
“暗示暗示暗示,我不要暗示啦!”她哀嚎一声,掏出手机开始搜索这本书的解析。
我凑了过去,越过她的肩膀和她一起浏览着手机屏幕。
好甜的香气。
这是什么牌子的洗发水,也太香了,指定掺什么东西了吧?
散落的发丝随着微风抚摸着我的脸,痒痒的,好舒服。
修长白皙的后颈,让人赞叹天鹅颈这个比喻的美妙和恰当。
好想埋在她的发间闻一闻——
不对——呼吸声不可以这么大!我猛然惊醒,不然不就暴露我喜欢这个味道了吗,我没有,我不是!
我连忙侧眸偷看她的脸。她没有发现,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屏幕。
“这个人罗列了一大堆细节啊,推测也很合理,这还不明显吗?”为了掩饰,我慌忙开口说。
她没有回答,继续点开下一篇帖子,表情严肃。
一篇又一篇,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寻找什么。
最后,她把手机往桌上一拍,又发出一长串自暴自弃的哀嚎。
“干嘛啊你。”我无可奈何地说。
“因为——因为大家都只是在推测而已嘛!好像是这样、应该是这样、我认为是这样,不能说的坚定点嘛!快说雪穗和亮司一定深爱着彼此啦!”她瞪着我。
是会有这样的想法啦。
对于悲剧的爱情,想看到他们互相说:“我爱你!”,想看到他们二人用最直接的话语互诉衷肠、彼此缠绵,想看到雨点般的吻,想看到疯狂的爱抚,想看到性爱。
“但是大家都是很认真地分享自己的看法啊。你也别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擅自觉得别人一定怎么怎么样,自顾自地赞扬他人、美化他人,别干这种没礼貌的事情!”
“明明只是书里的人物。”她嘟着嘴,不满地轻轻踢了我一脚了。
“尊重一下作者啦!”我说。
“作者也请多爱惜一点自己笔下的人物!就是有你们这些喜欢悲剧的变态,市面上才会有那么多备受欢迎的同人作好不好!绝对是喜欢大圆满的人多!”
什么变态啊,讲话给我客气点。
我把心情低落的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针织衫粗糙温暖的手感划过我的指尖。
“好啦好啦,大不了我请你喝饮料咯。”我说。
“我要喝可乐,无糖的。”她哼唧了几声,忽然又反握住了我的手,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的双眼,“喂,要是我是雪穗,你会怎么做?”
我沉默了片刻。
“第一,我不叫喂。第二,你这么蠢,当不了雪穗。第三,雪穗可是美女——哇呀痛痛痛啊!”
腰间传来疼痛,虽然不是很剧烈,我还是夸张的叫了出来。她捏住了我的肉,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就是雪穗!快说你会一直守护我!”
“你是雪穗,那我是谁?侵犯幼年雪穗的老男人?雪穗费劲手段得到手的优质学长?我这种人当不了桐原亮司啦。”我无奈地说。
那可是如同少女漫画里,行走在黑暗中的守护者一样的超级男人,毫不犹豫地自我牺牲,能力高绝执行力又强,和我简直没有任何共同点。
“哼!”她松开了我腰间的手,又紧紧地抱住了我,“你就是亮司,你就是亮司!你是我的亮司!为我做了这么多事,多么了不起!让我这么离不开你!我要当雪穗,让你也离不开我——”
是冷酷的环境、冷酷的社会导致了雪穗和亮司之间病态的关系,悲剧的结局。解析中总是这么说。
我们才没有这么悲剧的过去,才没有这么沉重的背景,所以我们成为不了唐泽雪穗和桐原亮司,也没有办法一起行走在白夜里。
对于书中的主角两人是否真正相爱的探讨热度很高,用于佐证的文字细节也很丰富。
但说到底,没有正面的描写。作者刻意规避了这一切。
好像是这样、应该是这样、我认为是这样——类似的说辞就像自我安慰,总是带着淡淡的悲伤。
唯一确定的是,随着亮司的自愿献身,两人的过去就此埋葬,雪穗头也不回地独自向前走去。
他们应该爱着彼此、我觉得他们爱着彼此,我认为雪穗能独立地、好好地生存下去,有一个平稳的未来,有一个安详的晚年。
总是觉得随便就好的我、喜欢悲伤的幸福的我、自卑又懦弱的我、没有勇气向前走的我,觉得这样暧昧的说辞也很好。
我已经很满足了。
由住宿改为走读,我不得不每天在通勤上花上数个小时。
虽然不得不表现出更认真刻苦的态度,不得不花更多精力学习,拿出实绩来说服老师和父母,但是能够长时间的独处、能够在独处的时候什么也不做地放空自己,对此时的我来说也不失为一种奢华享受。
是的,我已经决心将一切事情都往积极的方向去想。
走读也有很多好处呢。
不必因为同寝室友的呼噜声而辗转难眠,不必参加每天起床后的例行晨跑,不必争抢洗漱的先后顺序,不必担心因为寝室的内务不整洁而被扣操行分。
听说女寝那边的卫生检查总是很严格,连地上的头发丝都要清理的干干净净,真辛苦。
哪像男寝的宿管大伯,很多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查寝也就抽查而已,只有领导视察的时候才会装模做样一下。
上次我发热,在等家里人来接的时候不得不回寝室休息,还多亏了眼镜大伯的照顾呢。
室友放在寝室充电的手机忘了拿走,被光头大伯没收了,结果也是说了几句好话就要了回来。
据说之前三年级的学长为了开空调私拉电线的事情暴露之后,大伯他们还吃了校领导不少排头。也算是无妄之灾,真不容易。
等会儿回寝室取东西的时候买点饼干送去吧。太贵重的礼物也不好。
就这样慢悠悠地想着无聊的琐碎事情,我走进了阔别一周的校园。
那家伙怎么了。
这是班上大部分人的感受。
我趴在桌上假装睡觉来回避交流,心里暗暗地揣测。
还好高中也一样没有男女同桌,我身量也算高的一档,座位从小学开始就在班级的最后几排,在物理空间的概念上与女生保有相当的距离。
说起来有点奇怪,但没有别的意思,事实就是老师里面男性的比例压倒性的高,只有英语这一科是女老师任教。
音乐课是不会说中文的意大利人,美术课是中文超流利的法国人。
这么一想,老师们几乎全是有秃顶危机的中年男性呢。
搞毛啊你这重点高中。
我参加的社团是书画社,虽说已经算是可去可不去的幽灵社团了,我还是经常去串场。
社长是个相当小巧可爱的腼腆型美女。
说是小巧,和某人不同,社长大的地方很大,该说不愧是已经成年的大人的胸怀。
记得运动会的入场式上,社长和她的几个同学穿了地中海风情的、轻飘飘的薄纱服装和绑带凉鞋,戴一顶月桂叶冠,把我看的目瞪口呆,差点非礼勿视。
明明快到交接社长位置的时候了。
明明还准备了告别仪式和礼物的。
真对不起她。
“——边哥,该交作业了啦。”
感到手臂被人摇了摇,我吃了一惊,条件反射地打开了对方的手。
我不是已经叫我同桌那家伙转交了吗,为什么还要来找我搭话?我在睡觉啊,你有没有礼貌?
“你怎么了,边哥?”那人却没有丝毫愠色,一脸担忧地看着我,“身体还没康复吗?我看你一直趴着,要是不舒服的话还是不要硬撑比较好喔?”
对不起,我没事——
好险,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了。
“没事的啦天天,这小子太困睡迷糊了而已。作业我已经帮他交了。”
回话的是我的同桌。
我艰难地附和着点了点头,捂着嘴冲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然后躲进一个隔间里,直到上课铃响了以后才回到教室。
就这样好不容易地挨到了午休。
把走读的申请表和几袋零食交给值班的大伯,客套了几句,我回到了之前的宿舍。
坐在桌子边,我和同桌阿辰吃着我拜托他从食堂买来的盒饭和面包。
“我说你啊,到底怎么回事?”阿辰问。
顺带一提,他还是我的下铺,与我勉强算是同床。不过这层关系在今天已经到此为止了。
“请了一个星期假,然后就突然申请走读,没事的时候就趴在桌上睡觉,还打了天天的手——还有这些莫名其妙的要求。”他散漫地翘着凳子的两条腿,摇晃着身体,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发问。
“身不由己啊。”我叹了口气,“不过以后还是要麻烦你,交作业也是,买饭也是。”
“装什么神秘。”他嘟囔着抱怨了一句,“虽然说你走读了多了一张闲置的床是好事,也少一个人抢洗澡时间,可是我和他们几个不太相处的来啊。真麻烦。”
阿辰指了指余下的两张床。
“你多顺着他们说话就好了啊。”我说。
“我才不要。那牛皮都要吹爆了,一副我最吊的比样,我能忍住不翻白眼就算好了。”说着,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牛皮吹的可比他们过分多了好吗。”我没好气地说,“别让我把力气花在吐槽上啦。”
“我从来不吹牛皮!”阿辰反驳说,“不过你对自己还算有点数哦?我还以为你没自觉,你的脸色差到没法看耶。我都觉得我算是迟钝的人了,看到你的脸都没办法注意不到,天天她到处和其他课代表说让他们不要来打扰你。”
“——替我谢谢她啦。”我说。
“我才不要,你自己去。”他毫不犹豫地拒绝。
我能去的话就好啦。我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对了,还有件事我要和你说,可能你一直趴在桌上没注意到。”阿辰他停止了摇晃,凳子的四条腿平平稳稳地与地面接触,露出一副难得的正经表情,“你知道七班的那家伙来看过你多少次了吗?上周也是每天都来,还找我问了你的情况,今天也一直在我们教室门外走来走去探头探脑,班上的人都懒得对她指指点点了——”
我沉默以对。
“虽然我来说这种话有点拿谱,阿边,”阿辰他指了指自己,“不过你觉得你这样处理真的没问题吗?你们应该不是没有联系方式的关系吧?你故意不回她的吗?我没谈过恋爱啦,也不觉得那东西有多好、多重要,所以给不出什么好建议,但是无论如何,该有个了断吧——那家伙的脸色看上去比你还差欸。”
把我当成恋爱脑,真有你的辰哥。
我咬着嘴唇,半晌才说出来话。
“你不懂啦辰哥。这样就好。”
下午的情况依然乏善可陈,依旧是上课、睡觉、上课、睡觉的循环。
老师们都是绝不早到一分钟、上完课立马就走的类型,与学生的交流少的可怜。我不止一次怀疑过这个学校的高升学率完全是生源太好的缘故。
升上高中之后,我与班里的同学也都处的不错,是那种我与谁讲话都不会显得突兀,我离开大家也不会觉得异常的关系。
看到我趴着睡觉,大部分人也不会不识趣地硬凑上来。
除了这家伙——
“边哥,听说你开始走读了?要回家了吗?”
小名天天,是英语课代表,负责收发英语作业,另外在一年级的时候是我的前桌,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及腰的长发。
不擅长理科,尤其是化学和物理,常常向后座的我请教;另外负责检查周围几人的英语课文背诵情况。
不过都是一年级的事情了。
下课铃响前我早已经收拾完了东西,正想逃也似的离开。
天天她却堵在教室门口向我搭话。
“为什么走的这么急?今天的作业老师批改好发下来我还没给你——”
她把我的作业本向我递来。
我一把拿过,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小心翼翼地绕开她,匆匆地走出门去。
“喂,边哥——”
听到她在后面大声喊。
可是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大步奔跑了起来。
不想待在家里,也不想待在学校。
快逃!我的心对自己说。
快跑起来吧——
快点!快点!
跑到校门口的传达室,拎起我中午寄放在这的床单被套。
在打卡机上刷了校园卡。
焦急地等待闸门放行。
快逃!快逃!
我的心怦怦直跳。
——那是谁?
娴静地站在校门外的树荫里,手里拿着和我一样的装着床单被套的藏青色袋子。
细碎的阳光点缀在高高的马尾上。
所谓的幸福,就是要放空自己。幸福的人时刻都以自我为中心,即使在睡梦中也不会考虑他人。
据说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
话说从前从前,有一个村庄,村里有一对年轻男女。
他们彼此相爱,私定终身。
可是随着年纪渐长,曾经纯粹的爱情里掺进了名为现实的杂质。
女孩出生高贵,是村里的巫女。
男孩父母早亡,是身为农夫的亲戚在尽抚养的义务。
受不了被现实的鸿沟和内心的自卑折磨的男孩,说了句“我要和邻村的女人结婚”,就匆匆逃走了。
无法忍受背叛的女孩,在嫉妒与憎恨下化身为蛇,被身为巫女的长辈封印在了暗无天日的地洞中。
她日日咆哮,夜夜哭泣,夙夜不眠。
男孩得知此事之后,回到了村庄,见到了化身为蛇的女孩。
“我爱你。”他说。
“我不信。”她说。
男孩就在那坐着不走。
第二天的时候,他依然对女孩说:“我爱你。”
女孩依然回答:“我不信。”
花开又花落,十年过去了,男孩长成了男人。
在这无数的岁月里,他依然坚持着每天对女孩诉说爱意。
在第十年的春天,花开的日子里,女孩回答说:“我也爱你。”
她身上作为蛇的鳞片自然剥落、褪去,露出美丽的肉体。
两人受到了村人的祝福,组成了家庭,永远幸福地生活了下去——
“什么啊,这故事不像你的风格欸。”她歪着头说,“这个结局意外的还可以嘛。”
“都说了是听来的故事啊。”我说。
“不过这个男主人公没出息的样子倒是和你一模一样——不,你可能比他还窝囊呢。”她笑着说。
“为什么?”我问。
“你看啊,他不是说了很蹩脚的谎言吗?说什么要和邻村的女人结婚,真是一戳就破,随便问一问就知道不是真的了啊。没勇气说‘我爱上其他人了,所以不能和你结婚’,狠不下心说违背自己的内心的谎——或许他就是想被揭穿呢。”
“有道理喔。”
“如果我是这个女人,打从一开始我就不会相信,毕竟相处了那么多年啊。”她支着手臂,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脸蛋,“但是听到这么伤人又蹩脚的谎言,会变身成蛇也说不定呢。”
“别说这么恐怖的话啦。”
“我就要说。”她抱了上来,两手缠在我的颈后,吐息拍打在我的肩上,“我很清楚哦?你肯定比这个男人还窝囊,肯定头也不回地就逃走了,连句谎话都不敢说。可是啊,要是我变成蛇的话,看到我那么痛苦的样子,你肯定也会回来的——你就是这种人嘛,悲剧中毒男。”
“我才不是悲剧中毒男,也不会让你变成蛇。”
“哼哼,谁知道呢?反正只要你一回来,我就狠狠地缠住你——毕竟我变成蛇了嘛。到时候你说爱我也好,不说也罢,反正那么多年了,我明白你的心思。我变回人后,谁知道你哪天又自说自话地消失不见了?只要我还是蛇,你就无法离开我——”
“这就是农夫与蛇的故事哦。”
我不是桐原亮司,我一直很清楚。
到头来,她也成不了唐泽雪穗。